他是村里最后一位老先生。
人们说他最古怪,也最难懂。
黑色镜框下双被皱纹挤去些许犀利的眼睛,两鬓苍白,稀稀落落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,成年穿着一双洗的发白而显得藏青色的白底黑布鞋,这是我记忆中的他。人群中鲜少有他,他只是独来独往,又高又瘦对身影像个黑色的纸片人。年幼时,偶然会撞见那个坐在小路旁的石板凳上的老先生,一手端着碗口有蓝色花纹的白瓷碗,存着满满的煮过的红豆,微黄的黯红色红豆,像装着他满腹心事。携我路过这条小路的爷爷总会微不可察地轻轻叹气,我也想,这真是个怪人。
我早已分不清是梦境,还是确切的记忆,十多年前的画面像前一个世纪那样遥远。我透过斑驳的铁门,望见那早已荒芜的,破旧的小教室前,落下满地的梨花。老先生在树底下徘徊,或许年幼的我认为他怪,也许现在回想,却又多了一地落寞。
人们说他最苦,也最可怜。
他只住在那一间陈旧湿冷的小屋里,一年只有些微薄的补贴。门前倒是种满了红豆,白菜。那一排排竹架上,郁郁葱葱。我有幸尝过那白瓷碗里的红豆,很多年来我所吃过的甜红豆沙都没法让我忘记那几颗红豆的清甜。他大概徘徊在似苦又甜之间,才会喜欢这样清淡的味道。过年时,他的小屋,亮着一盏黄黄旧旧的灯,没有什么亲人的他会做些什么?或是眺望远处偶然盛放的烟花,或是在爆竹声中数着墙上青色的砖瓦?寒夜的冬风里,浸着清冷的苦。后来,爷爷在我的纠缠下才告诉我,这位老先生的妻子最爱红豆,而老先生最爱他的妻子,而他的妻子多年前便病逝了。
此后,老先生便常年种红豆。我只见过一次他摘红豆荚的样子,枯瘦的手轻掂豆英柄,清脆的声响伴随着嫩绿的叶子上下跃动。他嘴唇蠕动着,嘴角微微扬起,我从未见他笑过,这棵“老树”也会笑吗?震惊是成长的后话了。他轻轻念着:“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。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。“我自然而然地将他与那本《唐诗三百》把插图联系起来,“妇人”成了“老先生”,劳作时还会用方言念着,我只觉得稀奇。殊不知,这苦中作乐的人拥有多沉重的过去,殊不知,“十年生死两茫茫”的思念有多么刻骨铭心。
那排竹架上的植物早已枯萎,竹架下长满了野草。我很久没再见过他,却还记得路转角处的小凳曾坐着一个老人,端着一碗红豆,思念着过往,眼波温柔。
我猜想他一定一个人去过南国的很多地方。
索性南国的春天,无处不有流连的红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