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日外婆和我联络，在电话那头道想我、让我早点回去看她，情意恳切。似乎闭上眼都能想起她的面庞，那眼角岁月斑驳留下的皱纹，有些萎缩而干皱的嘴唇里缓缓吐出那些字。我觉得很诧异，因为以前我同她住时候，她和我常常吵架。老人家偏偏固执，即使一件事她做错了也不愿承认，又撞上我青春期的叛逆，吵得多我便学会了沉默寡言，应了她教导我的“不会说话就闭嘴”的话。越沉默代沟也就越大。这还是我第一回听她坦白说想念我。

印象里的外婆是佝偻着腰的，指甲缝隙里时常藏着菜叶的残渣——是她撕掉菜茎两侧的筋留的。我读书时候忙，她喊我帮她摘菜，我时常不情愿，换得她怨我几言。“我回了老家，谁来关照你们！你不知我每天累成什么样！”拗不过她，我便放下书去敷衍摘菜，她又生气，“笨手笨脚的，什么事都做不好！”她性情多变，我那时候常常心里埋怨她。

其实如今想想，却是能理解她。什么家务她一个人做，每日要为买的菜费心。年轻时候便累，老了以后还是这么维持了近二十年。可她却又割舍不下孙儿，赶老远来照顾孩子。老人家固执，什么事都要当着面看才放心。她要看着孙儿好好长大，陪伴他们一朝一夕才内心舒坦。可如今我们生活忙碌，少人再来顾忌她的感受，她心里有怨言也是应该的。七十多年都是这样的状况，换做我或许会被逼疯，可她没有，因为她习惯了苦。

还记得有次她买多了土豆，放久了生芽，还定要煮来吃。家人万般劝她，她却都说“浪费了多可惜。”其实她知道土豆生芽了有毒，不能吃，但就是不愿丢弃那些。这种有些病态的勤俭节约，或许是度过了文革的时代，经历了中国人民最煎熬痛苦的时候，懂了生活的难处造成的心理。不论买什么都要顾忌价格，一碰到便宜的东西就去抢，即使手头不差那点钱。好的东西全留给孩子，自己则挑拣最差的那件。其实不是老人家不懂得享受生活，而是不敢去享受生活。因为经历久了，“穷”到了骨子里，那种卑微一直跟随到老年时候。

外婆没读过书，受教育程度低，所以对“读书”没什么概念。她不懂得现在的孩子身上背负的压力，只会觉得孩子们条件优越读书不好尽是他们不努力的错。她总是把“我要是那时候和你一样条件这么好，肯定次次考试拿年级第一”挂在嘴边。其实不然，读书有时候真的讲究天赋，不是努力便能决定。于是我和她一吵就会讥讽她没文化，戳到她的痛处，接下来我们便会吵得一发不可收拾，常常要全家劝架。

可有一回，是她在读报时候遇到了许多不懂的字来专程问我。我不耐烦，她却讪笑继续问我。那时候我才知道其实她很想学，很想念书。她愿意舍下身段来问我，撇开那固执的性子，可见她对读书的渴望。另一面来看，其实她对自己的文化水平心知肚明，只是不愿别人直面说她。

外婆自尊心很强，所以不愿听直言的话、也不愿不劳而获，让儿女供养的安心惬意的生活。她近乎一辈子都在劳作，也在适应中国这七十多年来巨大的变革。她生长在这中国的土地里，骨子里填满了过去中国封建的理念，却又和不断先进的文化相互交融，在矛盾中生存。

外婆的模样，或许是中国大部分老人的写照。其实他们很容易满足，因为最怕的是孤独，只要有人陪陪她，和她谈谈话便好。可不尽然，如今陪伴，却成了大部分人的奢望——因为我们总忙于奔波，想在社会上有立足之位，而常常忘去牵挂自己的人。

那通电话，让我知道了外婆原来深切地爱我，只是她以前不愿说，总是默默无闻地关照我。如今她逐渐谅解了我的苦楚，试图将我与她的隔阂一点点切断，可我却仍然停留在过去她的模样。这种羞愧如泉水般涌上我的心头。

在电话最后的时候，我回了句“好”。电话里沉默了几秒，我想她大概在等我说些什么。只是我抿着嘴，始终沉默。等她挂掉了那通电话，我想她不会听到，才小声地道：“外婆，我也想你。”

原来，我比外婆更固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