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得十岁那年,第一场秋雨初歇的黄昏,被雨水冲刷得黯淡的余晖穿透窗外的葡萄架,照在小楼深处,也照在外祖父蜡黄干瘦的脸上。
石墙上,黄褐色的斑痕在堆积着层层心事;屋角,几只阴谋重重的苍蝇警觉地窥探着什么;床头,黑陶药罐散发着和外祖父一样古老的气息。外祖父是退休老军医,这只油亮的黑陶罐是他的宝贝,煎熬过无数的中药。苦涩的中药像神奇的生命汁液在战争时期止住过许多的鲜血,让许多受伤跌倒的战士,重新站了起来。但是这回它不再神奇了,卧床半年之久的外祖父终究没有起来。他睁开埋在皱纹中的眼睛,对我妈妈说:我,想回去看看我的青河……
是不是以后……妈妈犹豫的说。
没有以后了,我知道的。外祖父眼里射出不可抗拒的光芒,我要看看……最后看看……青河。
一周后,妈妈送外祖父回故乡,10岁的我,第1次来到这块生养外祖父的土地上。简直不可思议,87岁的外祖父回到故乡,像烟火焚干的枯树又长出了新枝,坚决不让妈妈搀扶,一个上午颤巍巍的拄着拐杖在面目全非的乡间小道上走着。我下意识的走近外祖父,让他把僵枯的手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,轻轻地搭在我的肩头。
陪外公看河去。那河,比我爷爷的胡子还长呢!这句话在我10岁的记忆中根深蒂固,成为外祖父留给我最具特色的语言。
秋天,青石板铺成的巷道,被漫长的细雨浸泡得满是水的气息。夕照温柔,我活泼的小辫子在晚风中摇动,和外祖父枯瘦干瘪、布满岁月斑驳的脊梁相映成趣。外祖父叫我脱下鞋,像他儿时那样用光脚板把青石板击得“啪啪”作响,把外祖父呆滞的脚步声遮得不露声色。
就这样我和外祖父相依相偎,沿着水气浓郁的青石板路一直走到青河岸边。河中,刚刚结束的秋雨旋出层层水涡,起伏不定的一路而去,让澄清透明的青河水一下子增加了深度。对岸一大片高粱无声的肃立在河岸边,青的秸,青的叶,红的穗,在黄昏的静谧里尽情的阐述着生长的动机。逆流而望,一里路外,青河水库的堤坝被夕阳剪成黑色的长龙,卧在天地之间。
到河对面去。
深绿色的茫茫海水,一只鸟飞快地消逝在河与天的边际,仿佛消失在烟波里。外祖父的话忽然唤起了我对青河的畏惧。
外祖父笑了:别怕,这青河,当年还救过我的命呢!
10岁的我,终于听到了外祖父与青河的渊源。
当年日本鬼子占领了青河镇,外祖父的母亲——我的曾外祖母在河边收高粱时,引起了河对岸日军的注意和喊叫。
但汹涌的河水,阻止了鬼子邪恶的脚步。日本鬼子竟把曾外祖母当成了他们的靶子,两颗罪恶的子弹让曾祖母,如同被割倒的高粱,无声的倒地。
有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,外祖父手提大刀摸进了鬼子的据点,砍翻了两个鬼子兵。一个鬼子死亡前的哀嚎,引来无数子弹,狠狠的咬在了外祖父的左肩。当鬼子追赶外祖父来到青河边时,青河水库的堤坝忽然被上游的洪水冲开,外祖父纵身跳入青河,滚滚激流救了他的命。
后来外祖父参加了游击队,用他祖传的医术和精彩的草药,挽救了无数的热血儿女。直到日本宣布投降,外祖父才回到离开6年之久的家乡。后来他又在淮海参加了解放战争。新中国成立,他随部队来到武汉,从此把根扎在了长江边上。
一棵树背井离乡十几年,曾经茁壮的树叶黄了,落了,终于飘回了青河边上。
不喝青河水,做梦都不安呀!那些欲去还留的往事,在外祖父深陷的眼窝里努力的蠕动,镀得外祖父的目光更加明亮起来。
就在外祖父祖宗的追述里,我们跨过了青河,站在了那片茂盛的高粱地里。外祖父的手贪婪的一遍遍从高粱上拂过:这青河,比我爷爷的胡子还长呢!外祖父一遍遍的念叨着。我抬起头,茫然的看着鲜红的高梁,那高梁如同被几十年前的什么东西染过。
外祖父忽然笑了。那笑,破他残缺的牙齿修饰的支离破碎:嘿嘿,当年我和你外祖母就是在这里认识的。
外祖父的笑声中,流淌着有由弯的小桥,清清的河水,圆圆的月亮,密密的高粱组成的流传千古的浪漫情怀。
外祖父曾经得过祖国解放二等功勋章,他经常把勋章拿出来轻轻擦拭。那枚勋章放在一件破旧的军用棉袄里。破旧的棉袄也是外祖父的宝贝,每年秋天他都拿出来晒,轻轻的抚摸时流下眼泪。妈妈说,这件棉袄就是外祖母送给外祖父的。当年外祖父从河里爬起来,被当游击队队长的外祖母发现,她马上脱下棉袄,外祖父血迹斑斑的身上。那以后,他们一起在青河边战斗。
几年前,外祖母在睡梦中独自安详的走了。留下了外祖父一人。
一想起外祖母,外祖父的眼泪就落了下来……
这青河,当年还救过我的命呢!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回荡……外祖父就这样,去世在河边……